上海噪音迷走:我也要制造噪音
去年秋天开始,「trigger 切割」作为以“上海为基地的噪音/前卫类音乐表演活动工作室”,在人际网络中以人传人的方式快速传播。
就在 2023 年的平安夜,无水之池(一个专注地下偶像文化的公众号)邀请了本土偶像组合“WorldConquest 世界征服”和两位噪音乐手,在 trigger 办了一场致敬日本噪音乐队「BiS阶段」的演出,也是国内首次偶像和噪音合作的表演。
“奇迹降临~BiS阶段FOREVER”现场|图片由trigger切割提供
不久前我们采访过的罗渣,分享了她对那次现场的感受:“前段时间在一个新开在破旧写字楼里的实验音乐空间里,看了公众号“无水之池”主理人小水策划的一场地下偶像+噪音的演出,那是一个近来少有的让我庆幸于此时、此刻、我竟然身在此处的事件。我本来并非任何一位演出参与者的拥趸,但是当两种仿佛分处地表两端的亚文化跨越地心碰撞在一起的时候,从身体到心灵都被不由分说地席卷了。”
我们开始好奇,噪音这个在地下场景里更地下的分支,反而展现出不同凡响的包容力的原因。
至于什么是噪音,噪音是不是音乐,是不是“非音乐”,有没有“噪音音乐”这个说法;你说的噪音和我说 的噪音是不是同一个噪音:Harsh Noise、Japanoise、Noisecore、硬件噪音、实验噪音......解释令人苦恼,如果能用听的,那又何必用写的呢。
维基百科这么说的,仅供参考
在接连体验了 2023 年、2024 年的“一把噪音”现场后,我开始觉得要戴耳塞享受的噪音是甜蜜的惩戒,既然有 food porn,ruin porn,
那么这种感觉可能叫 noise porn,一种看不见、听得见的裸露。它不能让你欣快地跳舞,但也会促成你的肢体扭动。
上海不止有午夜俱乐部,还有下午场的不关灯噪音。此次我们分别和 trigger 切割、交感天使、上海自由音乐联盟聊了聊,他们或为表演者、组织者,或为场地方,所代表的属性各不相同,占据着狭义的噪音音乐和更泛实验性噪音光谱的不同频段;在发生的时间段上既有重叠也有更迭。
在 trigger 的表演者们
trigger 位于停车场旁边的办公区域里,从建筑外立面看不出关于噪音的端倪。因为迟到,我被工作人员告知需要在门口等待几分钟,演出中的每一次拉门都会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,因此活动开始即关闭双层隔音门。每 25 分钟左右开门进行通风。
有种“听”不打一声招呼,声波直接穿过耳蜗捅入大脑,刺激脊髓。在门外听到的几缕声响让我确定,我即将听到那种穿刺耳朵的声音,十分钟后,门拉开一道缝,我一闪而入,在这个黏腻的夏天,一个密室,一群人被“摁着”听噪音。
Torturing Nurse @trigger,sh,2024.06.29
BIE :前几年上海的噪音现场比较离散,但是 trigger 的诞生突然有了一个固定的噪音据点,trigger 诞生的时间有没有特别的契机?
trigger :其实 trigger 还没有成为一个据点,当然对我们自己来说是。但如果要说作为一个公共空间,它还不是。我们希望当它真的成为一个据点的时候,很多人会像回家坐坐一样聚集到这里来。它的诞生来自我们几个人一拍即合的现实需要。对我们来说,迫切地想要有一个空间能容纳我们尚存的一些激情,为了我们自己,也为了服务这个场景,因为没有现成的,于是我们创造了 trigger。
邻国同类空间的老板Jin Sangtae
BIE :你们选在联合大厦作为演出场地,看起来像是一幢隐蔽于世的工业办公楼,这个选址有一些特别的考量吗?
trigger :我们用封闭换来了隔音,用租办公楼空间降低了成本。它目前可以满足我们的大部分需要,我们也在尽量克服它的一些缺点。你可以从它的存在中解读出一些负面的东西,比如它的那个氛围是不是有点太"摁着你听噪音"了?有个日本的朋友跟我开玩笑说,看你们的视频以为你们那里在上课。可能确实是这样。创办之初,我们走访了邻国一些相似的地方学习经验,我们也学习了本地的一些地方,现在呈现出来的样子肯定有一些别人的影子,但也有我们的个性。实际上,它的样子非常符合我们几个人的性格特征,它很务实,也很直接,同时它也彰显出我们这些人的某些偏执——对如何呈现噪音的偏执。实际上,最初我们的理想就是让人们逃无可逃地被噪音包围,哈哈!我很遗憾 trigger 的风格不能取悦所有人,有一次我跟他们几个开玩笑说我们四个人都不抽烟,这件事可能就足够让人害怕了。但其实我们都是极其友善的人,不用害怕,这一点可以帮我们多宣传宣传。
梅志勇和他标志性的巨大弹簧
BIE :你最早接触到噪音是什么时候,噪音最吸引你的是什么。
舒骑 :要说最初的吸引力的话,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听到那种刺穿耳朵的声音,我第一次接触噪音是看 Torturing Nurse 的演出,当时那个夸张的高频音量把我震撼了。当然后来随着更多的观看现场、聆听唱片等,吸引我的东西变得更多了,包括技术上的、观念上的,到现在,思考声音、制造噪音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,而且这个文化连接起了非常广泛的社群,参与其中会带来很多正面的反馈,我相信对很多身在其中的人来说都是如此。
Torturing Nurse,Junky充满张力的表演
Junky :2000 年左右买了张圆盘、日本 no wave 和噪音合辑:《Taste Of Wild West 3》,里面最后一曲非常阶段长达 25 分钟的《Bundy》让我震惊,完全颠覆了我对之前音乐的理解,Junko 一刻不停的尖叫,让我觉得自己之前听到看到的乐队都无聊至极;同时下载了台湾王福瑞编辑的七本 Noise fanzine 电子版本,更全面的了解了什么是噪音;彼时互联网进中国盛行,通过 soulseek 和几个国际噪音论坛加深了对过去及当下噪音的了解,对,我也要制造噪音!
BIE :trigger 的现场演出中你印象比较深刻的片段有哪些?
舒骑 :我觉得有很多,实际上我们都在这里看表演看哭过,不止一次。举例来说,你很容易被那种向内剖析自身的表演打动,你很容易被那种集体性的参与互动打动。噪音在中国是一个很小的群体,在这种情况下,这当中的每个人他自己的历程和变化都显得非常珍贵。这是最打动我的一件事情。
上海振荡小组
颜峻的极简噪音墙set
BIE :上海目前在世界范围的噪音版图里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?它和其他东亚城市有什么不同的能量?
trigger :上海因为 Junky 主办的“闹上海”系列的存在,在世界范围的噪音版图上应该是有一个名字的。近年“一把噪音”的横空出世又让这个名字变得更响亮了。trigger 也在随着别人过来和我们出去慢慢地全世界产生一些影响。一切都还需要时间。
东亚三国互相本身肯定是有一些共通之处的,我们的困顿、我们的抗争,彼此是有共鸣的。日本在实验音乐方面走在最前面,那里有很多泰斗级的人物,直到今天仍旧在影响着很多人。而且日本有层出不穷的新人,参与者(场地、主办、乐手)多得令人吃惊。韩国可能总体看起来比较像日本声响派,但他们是按自己的独特路径发展到今天的样子的。至于我们,靠着某些个体长期的坚持,让这种文化延续到今天。上海的特殊能量,我觉得是有的,但一定要说清楚和其他城市的差别的话我觉得还是挺微妙的。无论是“闹上海”还是“一把噪音”在东亚都是很特别的存在,trigger 也一样。
一场伟大的表演后的分享会
trigger的开场秀,徐程表演向凯奇致敬的作品
BIE :听噪音现场,如何享受不成熟的表演?
trigger :实验音乐是一种实验,它需要容错空间,需要接受进行时。最成熟的噪音表演,也不可能和霉霉的演唱会比成熟。当你观看噪音表演的时候,你显然需要获得另一种审美,能够看到另一种有意思的东西,但既然人不是单细胞生物,正常人应该都具备多样的鉴赏力。事实上,当你听进去噪音的时候,你会发现它和很多你熟知的东西享有一些共通的美学观念。但反过来,这不等于你需要享受你不能享受的东西。如果你觉得这个表演有问题,它可能就是有问题,不要欺骗自己。任何类型的音乐表演都存在不负责任的表演者或崩溃的表演,这很正常。能够识别做得不好的,才更能被好的东西打动。
张梦在实验笙的噪音化演奏
诞生于今年初夏的交感天使,是上海最新的怪地标,首先它藏匿在一幢不起眼楼层的地下一层,其次它像同卵双胞胎一样连接 TERMINAL69 古着店,它的神秘开业吸引了不同的群体,无论是噪音的听众、去俱乐部的 raver,还是时尚人群,都挤在低穹顶、深玫红丝绒墙体、屏风装饰的昭和舞台等等元素构成的空间里。
Opening party 中的重磅嘉宾日野茧子,是日本著名的噪音团体 C.C.C.C.前成员,业界称其为日本噪音女王,她的到来犹如在都市夜晚突然现身的豺狼。毕竟日本噪音走在东亚的最前端, japanoise 牌一旦打出,再喧闹的上海也会为之暂且停顿。
交感天使的存在,和交感天使主理人的描述一样,这个地方“像一个有自己脾气的上个世纪的人”,这个兔子洞的底端,可能是另一个时空的先锋声音。
BIE :你们的选址在毗邻古着店的地下酒吧,一开始是如何构想这个特别的场景的?
交感天使 :一开始我们就想把店面和 TERMINAL69 开在一起,是为了构建一个更多感官体验的场景。在正式成立前,我们一起办过一些联名活动,就比如说万圣节 latex party 也有请过本地乐手进行噪音表演。交感意为互相感应,一切与一切的照应,是指向无限的。噪音是一个途径,通向我们对知性和感性的一些理解,不是单向通行。
BIE :为什么选择日本噪音女王日野茧子作为开幕嘉宾?你们在交流的过程中是怎样磨合的?
交感天使 :因为她太适合交感天使了!她的每一个分身都是传奇。符合我们的感觉至上主义,多重感官体验。她很亲切,爱聊天,没有任何架子,就像是某个远房日本大姨访华,还特意带了镰仓的糕点,乐队 t 恤,绝版 cd 等礼见面。说到这里我还想透露开幕的翌日,本人独家尊贵体验了日野茧子的针灸疗法,整整一个小时。
BIE :空间内有哪些特别的设计?店内的百鸟标本展示窗和昭和舞台都很吸引人。
交感天使 :装修灵感多是来自于日本昭和泡沫期,整合了上世纪的异色美术,有些神秘有些强烈,色彩浓郁像个奇异收藏馆。大片的红丝绒的墙壁,流线形的黑色大理石吧台,日本回流的孔雀金屏风,2000 年初的日本 joysound 牌卡拉 OK 点歌机,半圆形舞台,百兽墙里散落的水晶簇与琥珀,把你带回那个消逝的黄金时代。
日本泡沫期东洋美学与西方舶来品的珠联璧合。其实没人能料到之前这里是个证劵公司,我们初次见到这个地下室的时候废墟一片,工业型破败,水泥柱,办公室隔间,碎玻璃墙,凹凸不平的地面。如果你觉得这里是一个异世界的入口,有恍如隔世的错觉,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。但其实一切都还在进化中,这永远都不会是最终版本。
BIE :酒精也是你们整体策划的一部分,有哪些和声音、音乐相关的特别设计吗?
交感天使 :特调里有一款酒叫 POiSON GiRL FRiEND,是 nOrikO 本人参与设计的。契机在一次晚餐中,正在筹划酒单的事宜,她告诉我多年前在六本木的一个派对里,她的一个中国朋友做了一款鸡尾酒取名 POiSON GiRL FRiEND,一夜限定。她说不如交感天使也出一个 POiSON GiRL FRiEND。于是就有了这款酒。还有一款叫 Chinese Meat,来源自俄罗斯噪音艺术家 Alexander Lebedev-Frontov 的一张专辑名字。
BIE :有没有从艺术家或者观众那里听到有意思的反馈?
交感天使 :Opening party 的时候,日野茧子的搭档大西蘭子对这里的评价是,“她想起了20年前在六本木废墟的一次传说中的 solo performance,标题叫 ブルー·ルーイング blue rowing,在一艘装满水的大船上,孤独地划着水,墙壁上挂满了贝壳和牡蛎,巨大的蓝色幕布垂到地面,从港口收集而来的船的部件和船锚。蘭子看见交感天使的时候兴奋不已。”
中岛花代在翌日也传达开幕夜的派对就像 90 年代的东京,和上世纪的传奇人物同台共演。她和日野茧子 30 年前曾在伦敦同一场演出擦肩而过,这是时隔三十年的第一次对话。她俩在演出后站在百兽园前聊起过去,十分 legendary 的瞬间。
画家太田萤一、after dinner 的 haco 对这里的一致措辞是“妖娆”。
BIE :怎么看待大众/小众、地下/地上的二元定义?你们的场景囊括了哪些群体?
交感天使 :大众/小众也好,地下/地上也罢,二元定义是基于某种既存概念上人为进行的划分。宇宙本身一体两面,交感天使英文名“sympathy angel“的“Sympathy”可以直译为同理心,共情。这里有成群结队的酷儿,有精心打扮的洛丽塔,也有上班族回家前来小喝一杯。我们对场景的定义是容纳任何群体。
BIE :在上海的声音版图上,交感天使是一个怎样的存在?
交感天使 :上海的音乐场景很多元,很国际。交感天使是有时候是一个酒吧,一个音乐场景,一个用着过时机器的卡拉 OK 厅。我觉得它像一个有自己脾气的上个世纪的人。有自己热衷的文化,但也包容世间万象。
BIE :交感天使之后有什么可以期待的演出计划?
交感天使 :演出倾向于实验演出+即兴 workshop 的形式。和正统 livehouse 的区别就在于它更倾向于展示艺术家的B面,拓展参与者和艺术家的之间的可能性,打破常规演出规则。比如最近邀约的有向井千惠,都是一日活动+一日即兴工作坊。但前段时间向井千惠因病没来成中国。再说到艺术家的 b 面,最近还拟邀了涩谷系代表团体的乡愁昭和歌谣分身,日本知名歌谣歌手的个人画展等等,寻觅遗珠,专注上世纪的地下文化是我们的热衷的事,未来就请期待吧!
“一座城市的声音是什么样的?”卡尔·惠特尼(Karl Whitney)在她的著作《Hit Factories》的开篇发问。上海噪音酝酿于拨号上网时代的 90 年代到千禧年初,本土早期的噪音探索者都通过网络和打口碟去吸纳、交流关于噪音的一切。我和“1噸半”、“上海自由音乐联盟”的主要成员照骏园聊了聊,上海噪音的过去和现在时。
“一噸半”试听/聊天会,2009年5月 | 图片来源:《艺术世界》杂志
照骏园成长在上海,在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期间受到了激浪派影响,回国后释放能量。“1噸半”是照骏园为 09 年《艺术世界》杂志专栏起的名字,“一个重量单位和声音这个抽象物质形成了一个有趣的联系”,专栏介绍一些实验音乐,自由爵士,即兴音乐,噪音音乐等等。当时杂志社在番禺路有一个宽敞的空间,照骏园就利用这个空间做一点活动,包括演出,听音乐。之后,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继续用“1噸半”作为音乐表演项目的名字,由不同的人来策划组织。2018 年策划的“疯狂的音乐“,“当时邀请了激浪派前辈 Philip Corner 和 Phoebe Neville,那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演出。”
疯狂的音乐,I噸半海报,2018
至于“上海自由音乐联盟”,是以上海为基地的实验音乐团体,他们没有固定的风格,没有团长,每个人都介入创作和表演。
“希望这是一个相互协作的团体,松散而严肃,一个可以进行实验的自我组织,一个社团。”
上海自由音乐联盟,2024
“上海自由音乐联盟” 2011 年开始活动,在 2013 年停滞。对于千禧年以后出生的群体而言,这段时期的先锋声音的活动历史约等于上海噪音的前传。
没腿的马(照骏园&陶轶),2008
2022 年,在上海解封之后,做了个一个月的音乐节,名叫“大伏”,每周 4 场,总共 18 场演出。参与的都是在上海居住的乐手。在当时外因之下,产生了这样高强度的演出,也加强了团体之间的凝聚力。2023 年上海自由音乐联盟恢复活跃。
没腿的马,大伏音乐节,2022
没腿的马,一把噪音音乐节,2023
谈及一个城市和地下文化之间的关联,照骏园看来,“九十年代上海还能说是一个工业城市,现在的上海已经是一个高度商业化的城市,看不到城市特征和地下文化的关联,可能中国近三十年的变化太快了。”
《基本运动音乐》,照骏园,上海明当代美术馆,2019
噪音对一些人来说是召唤,对另一些人可能是驱赶。维持独立和野生,上海噪音以声音召唤自己的群体。就像很多现在活跃在 trigger 的年轻表演者,是在看了 trigger 的演出后,开始了自己的活动,作为新的力量加入到这个场景里来。徐程在《关于噪音》一文里的一句话:“‘噪音’永不停滞,亦无有定法。”
如果在现场能激发出“对,我也要制造噪音!”的念头,那么噪音已经触动到你了。如果也想制造噪音,照骏园的建议是:“没有建议,那就直接开始做吧。”